我们这一年——银行囚徒的2019

来源：段子曰
7月初，我的朋友徐总做今年上半年的总结时说：“高层在反腐，大行ETC、小行在降薪。”简洁精辟、生动形象。如今，2019全年即将过去，回首一年，感慨颇多。

关于交叉违约
交叉违约本是一种债务合同条款，说的是只要债务人的其他债务发生违约，即视同本债务一并违约。在杠杆狂飙突进的时代，这是一条有利于债权人的风控手段，也是敦促债权管理人加强贷后投后管理、随时准备保全的有效措施。而一旦交叉违约条款被业内普遍使用，也就丧失了抢占主动权的意义。反而在去杠杆时代、一旦发生信用事件，促成了墙倒众人推，极易蔓延成燎原之火、溃坝之洪~大而化之，早年“投资不过山海关”、西部不去、内蒙不去、贵州更不去，近年资金撤离民企的暗流，都在不同程度诱发交叉违约，甚至本身就是一种信息的交叉应用。归根到底，我不关心你的优点，我只盯着你的缺点，只看你的标签和你的朋友圈。谈过恋爱的都明白，比一开始就不待见更要命的，是始乱终弃~当下，一家企业出了问题、他的担保圈将很快沦陷；一个客户出了问题，客户经理被不良问责，降级减薪停业务，他的其他客户很可能随之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如果行长被抓，一行的客户基本上要经历一次还款结清无续做的压力测试；一张票据到期无法承兑，转让链条上的一串金融机构就开始打官司，能一直打到最高院；一家银行出现舆情，开出的银票就只好贴钱卖，同业存款哗哗掉，员工跳槽没人要；总之，行业里出了几个烂仔，整个行业跟着受累。交叉并不是今年才有的新鲜事，然而趋势是愈演愈烈：去年8月，农行将30天以上对公逾期贷款全部计入不良，今年7月这个周期压缩到20天。相对于监管规定的90天和实操中很多银行无法下迁不良的现实，农行这波骚操作不知道又会干掉多少客户、以及坑几多队友。逾欠当然说明企业出了问题，银行也有视情况下迁不良的权力。然而一家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偶尔有个逾欠记录都会被风控翻白眼，一旦征信出现不良，基本上就被判了死刑。一刀切的20天是什么鬼？应了那句话：银行只会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有良心了。再拿个人打个比方：你有京东白条、阿里花呗、招行信用卡，在建行有住房按揭贷款，工资卡开在工行，兴业有结构化存款，买了民生的理财，A股还有股票。双12你花呗超预算，工资卡里钱不够还，从A股卖股票还需要一天的缓冲期。因为这一天的逾期，一下子被各家机构宣布债务提前到期了，然后抵押的房子被查封，存款、股票被冻结，再然后HR给你单位负责人发出了风险提示函。而且现实中对企业的风险交叉比这还恐怖，可能只是因为昨晚和你一起吃饭打屁的狐朋狗友酒了个驾，然后一切就来了。总之，交叉以后，才知人情的冷暖，资本的傲慢，而显示的是市场的必然、调控的无力。

关于信用分层
5月24日，包商银行被接管，这是今年以来整个银行圈的暴走大事件。为接管总资产仅有5500多亿元（相对30万亿的宇宙行）的包商银行，还要尽力维护金融稳定不出重大纰漏，特别是背负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的包袱，是拆弹不是引爆。人总行十几天里数次答记者问，处置手段一再加码，应对口吻渐趋和缓，一波三折之后才堪堪过关，惊出一身冷汗。在笔者理解中，包商以其无所畏惧的骁勇作风，实际上成为了同业资金市场的一家做市商（类似的还有某家故事更多的票据银行），通过差价和错配赚取微薄的资金价差。然而其巨大的融入融出资金总量，最终在被接管那一刻诱发了金融行业的集体恐慌。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家未能按时公布审计报告的银行被挖出，迅速被围观、随之被同业抛弃、甚至被客户嫌弃，流动性迅速枯竭，市场一度风声鹤唳。这些银行由于牌照稀缺获得的国家隐性背书一夜间碎了满地——事实证明银行虽然不会倒闭，然而存在那里的本金很可能会被打折。还有一些机构因为在包商有大笔存款而被质疑。总之，一衣带水、唇亡齿寒。金融机构之间的资金业务迅速由网状交易结构，转变成了金字塔型的树状交易结构。国有大行、第一二梯队股份行和头部城商行、尾部股份行和大多数城商行、其他银行倏忽间呈现出清晰的信用分层。

关于风控失灵
风险是一种客观存在，永远和收益相伴生。理论上，风险来自于不可知。尽最大可能实现信息对称可以提高风险管控能力。实现的手段很多：包括现场尽调、定期跟踪、财务报表分析、企业和行业的大数据挖掘、甚至给实际控制人相面、给企业看风水~然而过来两年，担保圈破了、资管新规风声渐紧、治乱象一步三回头，嵌套的交易结构拆了、业务穿透了、确认违规了、问责处罚了，整改却整不动——企业还不上、银行不敢收，两厢都没钱。风控失灵了，龙头信仰破灭了、上市公司信仰破灭了、国有企业信仰也破灭了~传说中通天的人物跑去国外跌死的跌死、喝死的喝死，有些藏在云中的生物若隐若现。以前牛皮哄哄的审查人员不自信了，成名已久的咖们面对领导的问询，只陈述事实，不敢多下结论。更加不自信的银行只敢投债了。总之投票吧，项目过不过看命。至于贷后管理，更加乱了阵脚，新名词不断研发出来，最终还不如靠“跑得快”，而处置拼的是谁在法院的关系更硬。产品？技术？市场？科学？讲给鬼听、鬼都不信了，银行风控，最终跌落神坛、粗鄙的一塌糊涂。年薪七八万的审查员和月薪十几万的首席们，最终的判断没啥区别，大概他们都是瞎的，说的全是废话！最近一两年，否定自己、刀刃向内是正义的。败了就是败了，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原来风光过的一群人死走逃亡。人总是要换、业务也总要洗牌。极端的自我否定，个别银行几乎放弃了对公客户的主战场，全面转向零售。在我看来，是哮喘还没治好，转身报名参加马拉松。风控真瞎么？过去几年，很多真正有水平有良知的风控人也曾尝试阻止，然而全行业疯狂的年代，谁又能螳臂当车以逆大势？这些人被压制、被雪藏、被排挤，而拿回扣、听话、不惹事的弯道超车、蹿升迅速，最终两拨人一起绑缚刑场！据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但我以为，总有一些雪花是冤枉的。或许在后人看来，压根找不到区别、更无需去分辨。

关于减员和涨酬
银行业对人才，是逆淘汰的。脏活、苦活、累活应接不暇，新产品、新任务、新目标逐年叠加，冲存款、开门红、劳动竞赛花样翻新。“996”、“007”、总有人熬不住提出要去看看世界。每年的统计数据，总是反映出：银行员工在减少，而人均薪酬在增长。2019年上半年，A股33家上市银行中有薪酬及员工人数可比数据的共23家，其中除北京、华夏、宁波3家微跌，20家银行人均薪酬出现了上涨。看起来喜大普奔，似乎银行仍是朝阳产业。实际上这样的结果不难猜：其一是行业内仍在调整结构、愿意给自己的短板业务所急需的人才加薪；其二是银行业内部收入悬殊、贫富差距极大；其三是大量低收入从业者扛不下去、被挤出。

关于两种金融
下过厨房的人都知道，摊饼的时候是要翻面的，只烙一面肯定会糊。长期的银行工作，让我看到了两种金融：一种投机金融、另一种财政金融。请不要跟我谈市场，市场只是投机和财政之间那一根浅浅的红线。投机金融就是鼓吹自由、鼓吹市场、是煽动狂热，是靠砸钱营造虚假繁荣、假客户假销售假回款，是炒作概念、还是有意制造传播虚假信息，类似“10000点不是梦”，然后产能过剩、杠杆失控、过度竞争、利润逼近零、超前消费，最终是花式割韭菜。财政金融就是踩刹车、崩盘、市场出清、司法拍卖，是印钞票，接盘接盘再接盘，是整和、下岗、减产、涨价~总之物质不会消亡，一切财富烂在锅里。P2P火的时候，私募股权基金火的时候、币圈火的时候、甚至炒鞋火的时候，阿毛阿狗都可以圈钱。旁氏骗局越搞越大，最终泡泡开始破的时候，P2P从一个好理念，到被越来越多省份完全取缔。钱没了，人就踏实了，也认识到眼前的生活来之不易，懂得了感恩。

关于ETC
ETC是2019年整个银行业绝壁绕不开的一个话题。很多人惊叹于全行业的狂热、惊叹于银行自上而下狭隘的路径依赖、惊叹于被驯服的人们。而旁观过疯狂，我有了另外的看法：一、金融是化解重大危机的一个对象。而金融反腐是反腐败进入深水区的重要表现。腐无非是权力寻租、是彰显特权。八项规定与巡视，斩其手；打黑除恶，卸其足；金融反腐，断其财源，摘去其手套。二、陆续到任的15位金融副省长，任务是什么？首先是确保金融稳定，其次是化解风险。而化解金融风险，免不了要在金融机构纠错、要保证权力交接，要从只谈利润的前一代手中过渡到识大体、顾大局的新一代手中。所以，这两年的金融业好戏连台。三、去年讲过，监管治乱象根本就想不到我们的乱象有多乱。排查表里的只是皮毛。金融反腐导致银行权力交接不具有连续性，说白了，新领导看不懂老员工在干啥。资管新规、穿透监管，本身业务就萎缩；降营销费用、问责罚款，又让客户经理们失去激励。一大帮看不懂在干什么的员工，开始啥也不干了，可不可怕？只好让大家忙起来！什么是正确、不惹事、费精力、又不容易完成的？ETC应运而生。所以，ETC是领导们无微不至的爱，是怕你闲着闯祸呀~

关于信仰
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中有28个城市。每年冬天，总会有几个孩子会哭，然后有糖吃。然而雾霾起来了，被打板子的却是其他二十几个。有人问：这公平么？这正义么？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没办法，扶贫就是一个都不能少~他瘦、你胖，都饿肚子的时候他吃你看着，就是天经地义。谁让你胖呐？不谈条件，这就是大局观，就是勇于担当。纸币的价值本就靠信仰，只要我相信一块钱能买两个馒头，它就能买到。有饭吃，就不会乱。很多人明知道高息的所谓理财是骗局，为什么还要跟投？就是相信骗子们继续骗其他人的能力。甚至有的投资者会围堵公安局，要求把骗子放出来继续行骗，这样自己才可能退出来。经济、金融，最终拼的是信仰。

关于未来
去年我对长期稳定的产业资本的预判，很多读者表示：这和资本主义社会的托拉斯有什么区别？这是开历史倒车。这当然不同，一是为了产业的长期健康发展不计成本不图回报，二是它应该有信仰。最近几年，新型企业比如阿里巴巴对地方政府事务、传统产业发展的热心参与，不知各位有没有关注到呐？未来，银行业终归还是扶不上墙，固有的发展路径、管理模式制约了其成为国家优化结构、高效发展的坚强辅助，甚至当下还把自己搞成了亟需化解的重大风险，怎么能被信任被倚重。总之，最近几年大环境不好，既要稳增长、稳就业、稳预期，还要应对外部复杂的环境。国家可以从左口袋拿出几千几万亿来拯救，甚至对过往的低效管控既往不咎，然而以后呐？戏还能演多久？做吃山空走老路么？死不了也活不好么？对于广大从业者，我的建议是：还有两三年日子好混，没有过硬的关系能混就混着，但是应该注意抓住一项核心技能了，或者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投资搞点副业。实在不行，开家面馆：靠手艺吃饭，有本事吃面，没本事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