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新加坡教育部长王乙康：下一代领导人的挑战是什么

　　【财新网】（特派新加坡记者曾佳）“由于新加坡体量小，我们可以让它成为社会经济政策的城市实验室”，“先交学费先尝试，推行别国没有尝试过的。”
　　在回顾新加坡与中国过去数十年的合作关系时，王乙康如此描述新中合作的原理及方式，“当我们的尝试成功后，中国就可以在它的多个城市推广类似的模式。基于此，新加坡和中国保持着非常好的合作关系。”
　　身形瘦削、面容线条硬朗，现年48岁的王乙康（Ong Ye Kung）被外界广泛视为新加坡第四代领导团队的核心人物之一。10月22日，王乙康在新加坡教育部接受了财新等中国媒体的采访。步入会客室后，王乙康先逐一与九名中国记者逐一微笑握手致意，方才落座。
　　王乙康今年48岁。其父王连丁曾在上世纪60年代成功当选新加坡反对党社会主义阵线的议员。但1963年，王连丁在新加坡政府检肃左派势力的“冷藏行动”中被逮捕入狱，随后退出政坛。
　　王乙康的家庭虽有左派渊源，但他自己并未投身左派阵营，而是加入执政党人民行动党。
　　他曾担任新加坡和美国双边自贸协定的副首席谈判代表，2002年至2004年任现任总理李显龙的首席私人秘书。2011年，他代表人民行动党在阿裕尼集选区（Aljunied Group Representation Constituency）竞选，败于新加坡工人党的对手，此后一度淡出政坛供职私人企业。2015年，他二度入仕，成功当选国会议员并成为内阁成员。
　　2016年至今年4月，王乙康任新加坡教育部长和国防部第二部长。今年4月后，他则专注担任教育部长，并操刀新加坡自小学至高等教育的改革计划。
　　在本次面对中国记者的采访中，他向中方媒体勾勒出了新加坡未来数年内的发展图景，就中新两国关系的历史与未来、新加坡第四代领导人面临的新挑战、社交网络对民主体制构成的挑战等问题作出了阐述。
　　中国改革开放的新加坡角色
　　“新中两国拥有一个良好、健康的关系。这一双边关系是40年前开始具体化（concretized）的，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起始点。当时邓小平与李光耀会面，二者决定，新加坡可以在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中，扮演一个角色。
　　首先，1994年，两国政府在苏州合建工业园区，“之后很多中国市长到访苏州市，到那里去‘取经’，很多应用于苏州工业园的政策也为全中国各地的城市效仿。也有很多中国市长来到了新加坡，我们得以互相学习。”
　　随后，为推进中国城市的可持续性发展，新中两国政府又实施了天津生态城项目。而在当下的“一带一路”倡议下，两国在重庆开展了另一政府间合作，即战略性互联互通示范项目。
　　王乙康表示，新加坡而之所以能够担当中国市场开放的“试验田”，是基于两国“文化、语言上的历史性联系”。“在中国本土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拥有和新加坡一样多的华裔。在对华合作方面，这一背景条件，将新加坡置于了一个独特的位置”。
　　王乙康向记者们介绍，很多新加坡的年轻人都好奇，其祖辈是从什么地方移居到新加坡的，而两国间的这种联系，也就构成了两国数十年合作的基础。“在如今的互联网时代，所有汉堡都是一个味道，比萨也是同一个味道，电影都是一个套路。但新加坡的年轻一辈想知道，他们的身份有何特殊之处，他们关心自己的过去、好奇祖辈走过的路。”
　　李光耀和邓小平的个人关系，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中两国在经济、文化等多个层面上的联系。王乙康说，“如果你问李光耀——他在自己的书里也是这样说的——他最钦佩（admired the most）的领导人就是邓小平。因为尽管中国是个巨大的国家，邓小平依然有决心对外开放中国市场，以此改变了中国亿万人口的生活。”
　　“这是一项历史壮举，而新加坡足以幸运（fortunate enough），能够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扮演一定的角色。”
　　至于新中两国关系的前景，王乙康表示，技术革命、经济转型是双方深化合作的重点领域。
　　“就像这两位领导人所说的——至少李光耀这样说过，到某个时间点后，中国会在城市规划、基础设施建设、开设工业园区等方面超过新加坡，不过新加坡作为小国，只需不断地自我进步。”
　　王乙康认为，在下一阶段，新中两国之间仍存在多个“高度相似的关注点及未来希冀”。例如，双方均希望能驾驭下一波科技浪潮、致力于建设智能城市及国家、希望科技能对就业产生积极影响而非打击就业，“必须是一个充满希望、就业岗位满满的未来图景，以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
　　科技在未来的发展中，则将扮演关键角色。“若想做到这些，我们应该充分利用科技、利用人工智能，鼓励初创企业、鼓励创新，”言及此处，王乙康信手拈来地援引了中国的政策术语，“‘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在这一领域，我认为我们可以继续合作。”
　　就新加坡自身的使命，他表示，“作为一个小型、城市化程度高、管理良好的城市，如何善用科技，令科技发展与隐私保护、就业增长达到平衡与和谐，这是新加坡需要做的。”
　　结合新加坡与中国的各自优势，王乙康说，“你们有自己的长处，AI、大数据等”，“但若想在一个城市化程度高的环境中，先应用AI和大数据等技术并证明其能够成功，新加坡应当能为中国提供这样的条件。”
　　与此前的示范推广步骤类似，新加坡如果能够在技术革新方面试验成功，“让新加坡先交学费”，中国便可随后复制（replicate）相关经验，并继续双方的相互学习。
　　下一代领导人的挑战
　　除了对华关系外，王乙康还谈到，处于世代交替期的新加坡新一代领导人，将如何应对年轻一辈选民的诉求。简言之，他表示，新加坡将在未来数十年内满足“国民不断演变的需求”。
　　他承认，和年轻一代的新加坡国民相比，上一辈的新加坡国民更直接地感到了物质生活的改善。“对于我父母来说，他们所经历的新加坡的经济转型非常剧烈，生活水平提高显著，与政府也因此建立了强大的纽带。”
　　但对于由年轻一代主导的新加坡来说，物质条件的进步，并不代表新加坡已经“不再有挑战”。“这一代以及下一代领导人必须继续应对新的问题和威胁，包括科技发展、贫富差距、网络安全、民主制度的维护、环境变化、自身的就业保障、新加坡年轻人的心气（spirit）和身份认同等等。”
　　“曾经的物质改善是有形的，而新一代新加坡人有新的希望、恐惧和追求。它们往往是无形的，是眼睛看不到的。”
　　王乙康说，三十年后再回首便可知晓，新加坡政府是否真的回应了这个时代的诉求，并得以继续维护与本国民众的纽带。
　　以经济模式的转变举例，新加坡正努力从外资驱动，转型为对外的技术输出，“从‘入’到‘出’，从制造到发明”。王乙康指出，新加坡过去的高速发展有赖于引入跨国企业投资，外资凡设一个新厂，便可为新加坡创造两三千个就业岗位。当下，“该来的都来了，新的也可能来，但我们希望，他们和新加坡市场的合作方式不一样。”
　　除了促进经济发展和就业之外，“外交总是一个挑战。新加坡资源有限，只能努力和周围的所有国家都做最好的朋友。”
　　王乙康表示了对中美贸易摩擦及其影响的担忧。“世界上最重要的战略性双边关系就是中美关系，如果中美两国不和，全世界都会遭殃。”
　　“但新加坡的能力有限，”相比无法掌控的中美关系走向，他强调，“最重要的还是迎接新加坡内部的挑战，在社会产生新的分歧的同时，增加社会的凝聚力”。
　　提高新加坡社会的内部团结，在新加坡的人力资源及就业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的背景下，是否意味着新加坡政府会日渐收紧对外来人才的吸纳，使新加坡的就业开放度有所减损？
　　对此，王乙康回应道，“在吸纳外国人才方面，新加坡的政策非常开放。如果你属于顶级人才（top talent），我们当然会欢迎你。虽然我们已经非常努力地培养本地人才了，但这永远都是不够的。”
　　据最新人口调查，在561万新加坡居住人口中，每10人中约有6名新加坡公民、1名永久居民。“我们向来需要使三分之二的本地人才与三分之一的外来人才相互补充（complement）。二者我们都需要，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身的良性发展。我们总在向新加坡公民解释，这并非一个零和游戏。”
　　至于新加坡政府今年7月上调额外买方印花税（Additional Buyer's Stamp Duty）税率的政策，王乙康表示，此举是为了保护购买首套房的新加坡公民，而非“为了惩罚其他人”。
　　7月初出炉的数据显示，新加坡私人住宅价格已于二季度升至四年来最高水平。仅仅数日后，政府便出手控制房价，将新加坡公民购买第二套房产的税率由7%上调至12%、永久居民购买第二套房的税率则由10%上调至15%，而外国人购买任何房产的税率均由15%提高到了20%。
　　王乙康称，该政策针对的是房地产投资现象，包括那些购买第二或第三套房的新加坡本地人。
　　在互联网深入影响各国社会运行的背景下，各国政府正遭遇社交网络或被用于操控民情的新挑战。王乙康表示，新加坡政府同样受到严重的波及。
　　“这是民主制度的拐点。民主是以真相和辩论（truth and arguments）为基础的，但时至今日，你无法确定网上的说法究竟是真是假。这是会颠覆民主制度的（this turns democracy in its head）。”
　　为应对虚假信息泛滥，王乙康表示，新加坡政府已认真研究了他国采取的应对措施，并成立了专门打击假新闻的政府机构“蓄意散播网络虚假信息特选委员会”（Select Committee on Deliberate Online Falsehoods）。下一句，则是如何将特选委员会出台的相关报告“转化为实政”。
　　尽管已从机构和制度方面作出回应，王乙康认为，这些举措也无法完全帮助各国政府抵御社交网络平台带来的冲击。
　　“归根结底，针对网络虚假信息和有误导性的竞选活动，真正的打击办法，还是培养受过高等教育的公民。我希望，基于新加坡小国的国情，良好的信息流通能够实现，人们最终能够了解什么才是真相，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关于王乙康，还有一则国际间津津乐道的趣闻，是今年6月“金特会”期间，他与新加坡外交部长维文负责在樟宜机场为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接机、并陪同其夜游新加坡，还在新加坡的知名景点滨海湾花园，拍下了传遍全球网络的三人自拍照。
　　当晚为何会和金正恩夜游狮城并决定自拍？王乙康在连番追问下透露，夜游的要求是朝方提出的。“金正恩来到新加坡，我感到他对新加坡是很有好奇心的，希望认识新加坡的经济发展过程。我自己的印象是，金正恩对经济发展非常重视。”
　　而私下中，三人还进行了哪些话题的交流？王乙康这一次笑着直接道：“私人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