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珠峰的路上,我看到风干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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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   2019-6-7 16:09   2358   0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詹金瑶

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堵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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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编辑:李坤 实习生 潘捷 视频来源:汝志刚(01:00)

一张网上热传的照片中,登山队员挤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珠峰东南山脊上,排起长队,两侧是悬崖和冰川。



5月22日,珠峰希拉里台阶处发生“堵车”。本文图片均由 汝志刚提供
拥堵,带来体能和氧气的持续消耗。极寒缺氧的环境下,一些登山者被冻伤、体能透支甚至滑坠。5月,至少11人在攀登珠峰过程中遇难。

自1953年人类首次登顶珠峰,越来越多登山者赴珠峰探险。今年,381位登山者获得了从珠峰南坡攀登的许可,154位登山者获准从北坡攀登。每位登山者至少有一位向导,这意味着,今年攀登珠峰的人数达上千人。

5月是珠峰攀登季,登顶时间通常在5月中下旬。今年,受孟加拉湾气旋影响,珠峰上风大,雪多,天气多变,最适宜登顶的“窗口期”压缩到21到23日。

谁也不想错过。千人涌向峰顶,有人成功了,有人倒下了。

36岁的旅行探险家汝志刚亲历了这场拥堵。他在人员最为密集的5月22日冲顶。一路上,目睹了登山者的遗体在雪中风干;蜷缩在海拔8700米的冰壁上,手脚发麻;看到女登山者从脚下滑坠,险些将他划伤;突患雪盲症的登山者被直升机吊住下撤……

以下为他的口述:



4月3日出发去加德满都前,我跟弟弟交代,“箱子里都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他嘱咐我注意安全。其他家人都不知道我要登珠峰的事。

四年前,我从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离职,开始环游世界,去了70来个国家,先后攀登过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5895米),四姑娘山二峰(5276米),新疆慕士塔格峰(7546米)、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8163米)。登慕士塔格峰时,因为吃坏肚子,体能消耗过大,我最后一个登顶,遇上了下雪,一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今年1月,我去四姑娘山大峰(5025米)拉练,为攀登珠峰做准备。

珠峰最常规的攀登线路有两条:位于尼泊尔一侧的南坡线路,和位于西藏一侧的北坡线路。

北坡线路相对较陡,身体消耗大,出事后救援难度大。南坡线路要经过被称为“恐怖冰川”的昆布冰川,风险大,不过有直升机,救援方便。

北坡对登山者有要求——必须有登过8000米以上山峰的资质证明,且每年人数控制在300人左右;而南坡,只要给钱就可以。

另外,北坡只有一家探险公司,一个人大约要50万元;南坡有30余家探险公司,一个人20万到35万。

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从北坡登?探险公司的人告诉我,今年12名从北坡登的中国人中,不少是政府机构的人,出国比较难。

出于价格考虑,我选择从南坡登,花30万找了家中国的探险公司。
几乎每个登山者,都会找夏尔巴人当向导。这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民族,因给登山队员当向导、背夫而闻名。

每年珠峰攀登旺季来临前,他们在珠峰大本营通向峰顶的路上架设安全绳,将绳端用冰锥固定进岩冰,每隔100米打个结,避免登山者滑落时滑得太远;还要在冰裂缝上架梯,大的冰壁需要绑几个梯子首尾相连,才能爬过去。

向导会帮忙扎帐篷、做饭、带路、背行李,关键时刻能保你命。每家公司的管理、夏尔巴向导实力等不尽相同,但最重要的,还是向导有没有服务意识和责任意识。

我的向导28岁,当向导七八年了,登过6次珠峰。我们队里最多的向导攀登了17次。听他们介绍,当向导一年能挣一万美金左右,登山成功后还有1500美金的小费,这是他们用命搏来的。

登山前三四个月开始,我没再喝酒——饮酒可能会导致高反强烈,对大脑产生刺激。我听说,有人因为喝酒,登顶后体能不足,严重失温,被夏尔巴人救了下来。

登山期间,我不喝咖啡和茶。我设想过会遭遇的困难,主要是睡不好觉,地震、雪崩,以及拉肚子。很幸运,这些都没发生。



我所在的队伍有12名中国队员,12个夏尔巴向导,加上管理人员总共30人,我担任中方队长。其中女队员有4个,都是三四十岁。男队员20多岁到60多岁的都有,大部分都有登山经历。

登山前,每个人会签订“生死协议”,如果发生意外,公司不承担责任。大部分人买了保险,出事的话,保险公司会赔偿。我还填了一份问卷,里面有一些问题,包括出意外的话,后事怎么处理、火葬还是水葬等。你也可以不回答,有的人就是自信一定会活着回来。

到加德满都后,我开始补充体能,牛肉、羊肉半斤半斤地吃。4月6日集合,我们先采购缺的登山设备。每个人需要带连体羽绒服、分体羽绒服等20来件衣服,还有冰爪、冰镐、雪镜等。

之后,我们坐小飞机到卢卡拉机场,从这里开始徒步,10天后到了珠峰南坡大本营(5364米)。

短暂休整后,开始进行两场拉练:先爬6180米高的罗布切峰;之后从大本营往C1(5943米)、C2(6400米)、C3(7162米)三个营地攀登,提前适应海拔不断增加的环境。

5月2日返回大本营后,休整,等待最佳“窗口期”。天气足够晴朗、风力足够温和,才适合攀登。

等待期间,登山者们会拉练、打牌、看书,消磨时间。夏尔巴们会提前把氧气、食物、帐篷等物资背上营地,确保路途通畅。



珠峰大本营
大本营由一顶顶彩色帐篷组成,绵延一两公里,四周冰川遍布。这里能看到日照金山,也能听到“轰隆隆”的雪崩声,基本每天都会发生几次雪崩。

大本营人很多,登山者、向导、医生、厨师等,加起来有上千人。它像一个大村子一样,设施完善,餐室、厕所、暖气等都有。每天,直升机像公交汽车一样,在山头来回穿梭,运送物资,帮助救援。

“窗口期”发布后,5月18日凌晨一点,我们从大本营出发,开始登山。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夜里气温低、冰川相对稳定。

为了避免攀登时“堵车”,团队一般会提前制定行程安排。每个队员体力不一样,攀登时跟随各自的向导行动。

从大本营到C1营地有十几公里,要穿越昆布冰川。它每年会移动,大大小小的冰裂缝纵横交错,构造千奇百怪,随时可能发生坍塌、雪崩,导致冰川融化、路被掩埋。2014年,14个夏尔巴人因为雪崩遇难。

而且,有的冰壁走的人多了,踩出坑了。坑与坑之间隔得远、台阶太高,女队员攀登时够不着。



攀登昆布冰川
我个人感觉,昆布冰川是整个珠峰最危险的地方。攀登时,我心里一直紧张,走得很快,怕遇到雪崩。后来下山时我发现,下山时走的路跟上山的完全不一样,绕远了很多。

5月18日中午,我们抵达C2营地。休整一天后,20日凌晨四点出发去C3营地。

途中,从6800米的落子壁开始,要一直吸氧。一般来说,每个人要6瓶氧气,攀登时只背一瓶4公斤重的氧气瓶,其他的向导会提前运上去,到哪个地方换氧气瓶都计算好了。

一瓶氧气4000元左右。也可以多买,但是很难背上去。

5月21日凌晨三点,从C3出发去C4(8000米)营地,要经过冰岩雪岩混合区“黄带”。C3、C4营地只有睡觉的帐篷,比较简陋,两三人睡一顶,把防尘垫往地上一铺,人钻进睡袋睡,外面狂风肆虐。

去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具遇难者遗体,身穿藏青色登山服,蜷缩成一块,就扣在路绳上,已经风干了。

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没有觉得害怕。这一路上,心里一直想着“平安平安”。但我知道,万一自己出事了,也会这样。登珠峰,本身就是一场赌命。



在C4营地只休息了几个小时,21日晚7点,我们开始冲顶。

我钻出帐篷的时候,发现营地里全是人。大多数队伍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发,以便第二天凌晨登顶。

首先要经过一段30度左右的雪坡,之后是45度左右的雪岩冰岩混路。大家将安全带挂在路绳上,开始沿着路绳往上爬,队伍拉得很长,有100多米。前面有一个人走慢了,后面的就跟着慢了。要想超过去,必须解下安全扣,绕过他,然后重新扣上。

队伍有些堵,一路走走停停,速度很慢。

我们的氧气瓶放在“阳台”(8400米),必须走到那儿才能换。如果没到地方氧气用完了,后面的路就痛苦了。

我心里有些焦躁,没想到一开始就会堵,担心后面的情况。我的氧气流量开到了最大,每分钟4升。向导不停回头看我的氧气还有多少,停下来等的时候,他就帮忙调小点。

在海拔8000米的“死亡地带”,含氧量不到海平面的三分之一。任何一个动作,似乎都会增加氧气的消耗。

黑暗中,登山者的头灯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光带。整个队伍一片静默,除了往四周看,来回摇摇头,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没人拍照,也没人说话,只偶尔有人用尼泊尔语冲前面喊几句,听不懂说了什么。

这样断断续堵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阳台”。换氧后,继续前行。凌晨5点左右,到了“希拉里台阶”底部。

希拉里台阶(Hillary Step)为珠峰南峰(8749米)到峰顶间一段近乎垂直的岩石断面,一侧为冰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这里海拔约8790米,高约12米,是通向峰顶的最后一处关口,也是很多人觉得最难的一段。

它非常窄,只能一人通过。一旦上行和下撤的人在这里相遇,或者有人体能不支停下了,很容易发生拥堵。

我到的时候,前一波登顶的人正要返程,与准备登顶的人撞上了,大概有五六十人堵在一起。我们在台阶底部堵了快一个半小时,峰顶就在前面,特别兴奋。



登山者堵在希拉里台阶处。
过台阶后,继续沿山脊雪坡攀登,尼泊尔时间22日早上7点26分,我到了峰顶。

峰顶是一块小斜坡,五彩经幡插在雪上,随风飘扬,耳旁风声呼呼作响,我一下子跪拜在地。那一刻,心里涌起一种战胜自我的自豪感。

站在峰顶上,头顶蓝天,世界在云层之下,“一览众山小”,人瞬间变得渺小,感觉不是在征服珠峰,而是轻轻触碰了一下珠峰母亲的额头。

在我后面登顶的,是我的一位队友。前一天,在通向C4营地的路上,我看到他躺着不动,想要下撤,激励他“坚持下,还有两小时就到了”。当天从我身后上来时,我们用拳头碰了一下。那一刻,无需多言。

我在峰顶呆了半个小时,拍了很多照片、视频,还帮一位台湾姑娘喊出了“祖国母亲,我爱您”。

登顶后,必须尽快下撤到营地。从出发到现在已经10多个小时了,大部分人精疲力尽,体力快到极限。8000米以上,天气变幻莫测,没时间也没氧气让你逗留。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我们下撤到希拉里台阶顶部时,堵了一个半小时。好不容易下到中间,又堵住了。

这是整个攀登过程中最痛苦的时刻。我被困在一个光滑的冰壁上,坡度大概有40度,脚下的冰一踩,“嘎吱”一下成了碎渣。站着的话,冰爪往下滑,差点伤到下边的人。我只能窝着,两只脚蜷着,将冰爪扣进冰壁,这样摩擦力大一些。

不到十分钟,脚就麻了。只能一只脚伸着,另一只脚蜷着。

人挨着人,挤在狭窄的冰壁上,进退不得,只能紧紧抓住路绳。我心想,现在要是刮阵风或是下场暴雪,所有人都得完蛋。内心焦躁不已,有种命运不受控制的感觉。这时候,需要有经验丰富的夏尔巴向导出来协调,指挥通行。

终于有个向导站出来说:“让下面的两人先上来,我们大部队就可以下去了。”

我紧趴在冰壁上,尽量少占空间,让他们从身边绕过去。对方一手抓路绳,一手解开安全扣,身子绕过去后再扣上安全锁,小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堵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终于下了希拉里台阶。我们赶紧下撤,下午两点回到C4营地。

整个冲顶过程中,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喝了3杯水,人一下子瘦了11斤。



当天,堵在希拉里台阶的登山者有200多人。长时间排队,消耗了大量氧气和体能,导致下山时,一些人体力不支、氧气不足,下不去。有登山者没体力走了,坐在雪上,脚像蹬船一样往下划动。

在海拔8700米的地方,我看到一位穿黄色登山服的印度女队员,坐在路绳结点处,挡住了去处。她嘴里嘟哝着说胡话,手来回比划。我差点踩到她,她都没注意。

从她身边穿过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有什么东西往我这边滚来。我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它从脚下滚过,被绳结拦住。我一看,是那个女队员。

路绳被她扯到了,我被绳子绊倒,羽绒服被她的冰爪划破几个洞,羽毛飞出。我心里有些后怕,幸好跳起来了,要是被她的冰爪扎伤出血的话,就得叫直升机急救了。

她的两个向导也被吓到了,我叫他们赶紧下来救人。两人拉住她左手往上拽,女队员身子直往下滑,双腿和右手在雪中挣扎了几下,气力虚弱。



女登山者滑坠后,被向导往上拉。
第二天,我在C2营地休息时,听说她遇难了。

在这一天,还有一位美国登山者在希拉里台阶倒了过去,再没醒来。

我们队的12位队员都成功登顶。但下山途中,一位女队员因为氧气不足,有些意识不清,踩到了她的向导。队里两位60多岁的队员,在8600米的地方走不动了,被向导们轮流背、拉到了C4营地。

休息一晚后,其中一位还是走不了,又被背到了C2营地。我在营地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向导大口喘着气,他垂着头,弯着腰,看上去毫无生气。后来,他被直升机带了下去。

在登珠峰的过程中,天气突变或者登山者体力不支,是继续前行还是下撤,由登山者决定,向导一般会提供意见

登山者一旦遇险,大多数向导并不会急救措施,通常只能用绳子把他拉下去。如果因为高反引发脑水肿或肺水肿,甚至心脏病等,基本上很难获得抢救。

紧急情况下,直升机可以帮助救援,将人送到低海拔的营地或加德满都的医院。我亲眼看到一名登山者突发雪盲症,直升机甩下一根绳子,向导用绳子将他绑起来,吊了下去。还有一名夏尔巴向导遇难了,他的遗体被直升机吊到了大本营,停在停机坪旁。



遇上紧急情况,直升机帮忙救援。
但直升机最高只能飞到7000米左右,而且救援的费用很高,一场救援可能得上十万。

在珠峰上,导致死亡的原因主要是滑坠或者体能、氧气不足。按照正常操作,每个人身上都系着安全带,一般不会滑坠,除非没有系。当登山者下不来的时候,向导应该有能力将他带下去,现实是,一些向导并不具备救助能力或能力不足,这也导致了遇难人数的攀升。

登山者遇难后,遗体一般会被及时运下去。在山上放几天,就会被风干。我在出发路上见到的那具遗体,下山时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运下去了。也有一些遗体难以运输,没人有能力运下来,至今依然留在原地。

攀登珠峰的过程非常辛苦,无论生死成败,登山者都值得被尊重。

我记得,刚开始徒步到达大本营以及登顶罗布切峰的时候,很多人向我表示祝贺,那时感受到了目标实现的快乐,人一定要有梦想;一位中国登山老人因为队友下不来急哭了,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装假肢坚持攀登的外国人;最后离开大本营时,一个厨师走到我面前,说你不要忘记我……这些朴实的情感,对梦想的追求、执着、拼劲,在生死历练中,瞬间无限放大。

攀登珠峰也是一个名利场。一些人将它视为荣耀,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攀登,风险很大。登山是一个科学系统的过程,应该从低海拔开始,一步步通过训练来实现。这是对山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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