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西部的汽油柴油航油被三个大炼油厂垄断。这三个厂子相距最多不过20公里,鼎足而立。在三座炼油厂中间点一个点,方圆500公里内最好的大学是UA。虽然加拿大顶级大学的前三名经常变换,但UA却稳如泰山,蝉联了十年第五名。UA不是顶级名校,可三座炼油厂却偏偏热衷于从UA招工程师。一是有课程接地气,本土化程度高,二是不用付搬家费,立等可取。今天面完试,明天就上班。
我在UA电气专业念到大四上半学期时,全球油价刚爬到最高点。A省经济增速再次领跑全国,三个炼油厂同时去校招。我和几个哥们儿一样,三个厂都投了,三个都没报太大希望。我们当时把希望主要寄托在电网公司和通讯公司上。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公司招不到人,大四下半学期开始前我就拿到了三个offer,一个农村电网,一个强电设计公司,还有一个炼油厂。我选了炼油厂,因为它给我的起薪比其他两个都高30%。
一进厂先从基本的小项目做起,从照明供暖备用电源,做到VFD,MCC,Switchgear。感觉碰到了天花板之后慢慢在往仪表和控制方向靠,上手PLC和DCS了。说到底,电气在工厂里最多算是辅助专业。没电气不行,但搞电气搞得再出彩,领导也不会重视。因为炼油厂是靠炼油挣钱的。相反,领导注意到电气时,往往是电气出了故障,影响了炼油厂运行。所以领导总是在出了事后黑着脸督促我们应急抢险,却很少在一切运行良好时注意到电气项目。确保电气供应一切顺利,是我们的本份。出现任何电气方面的故障,不管是天灾人祸还是年久失修,那都是我们电气工程师的错。
进厂后没多久就经历了油价暴跌,全公司裁员2000。很幸运,炼油厂处于下游,正好可以趁着低油价压低成本。反正三大炼油厂的市场很稳定,一千万加西人口不可能因为油价高开不起车,也不会因为油价低就买坦克开。三大炼油公司都多多少少集成了产业链。上游开采,油价越高利润越大。中游管道,与油价无关,利润来自管道运量。下游精炼与分销,油价越低利润越大。这类似与金融里的对冲基金,旨在分摊油价波动带来的风险。
加拿大通货膨胀2%,工资涨幅平均5%-10%。这样的工作不会大富大贵,但绝对可以安居乐业。大部分工人50多岁就能拿到一个月六千加元的退休金,工程师也很少有干到六十岁的。超过一半的人在墨西哥或者美国有房子,退休后夏天在加拿大享受15小时日照时间,冬天则像候鸟一样飞去南边过冬。
听到AI啊,区块链啊这些东西的时候也曾想过转行。为此专门飞去硅谷和两个高中死党了解了一下情况。他俩一个脸书码农,一个谷歌码农,临去前很热情地说可以给我递简历。三人吃了三顿饭,看了好多楼,我发现码农的日子实在苦逼。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千万不要去跟风。辞别了老同学,我继续回来炼油了。
我热爱电气吗?也说不上。最多算不讨厌吧。 电气其实不难,只要肯学,总能学到手的。很多技术上的差距是要下功夫去磨,用时间去换经验的。三年对于一个码农来说基本可以出师了,盖兹小扎的技术不见得比当时的计算机博士后差。但对于电气来说,三年真的算不上什么,很多干了三十年的电气大牛们还在虚心学习呢。
身边有些人在电气上干了几年,吃了不少苦,也感觉看不到出头之日,就跑路了。边跑还边骂,转行要趁早。这些人说得对。他们这样的心性干不了电气。太沉闷无趣的,或者思路太活跃的人都干不了电气。电气的基调就是沉闷的。自从尼古拉特斯拉死后,电气的主要理论问题就都搞清楚了。剩下的只是应用与优化的问题。沉闷的人来做沉闷的工作,结果不在沉默中崩溃,就在沉默中蹉跎。当然思维太活跃也不行。来钱比电气快,还比电气轻松的路子实在是太多了。
我见过一流的电气工程师,都是十分有趣的nerd。他们热爱自己的专业,但并不在乎自己在某个圈子里混得怎么样了,或攒下多少钱,买了多少房。他们喜欢攒一个机器人陪自己去买菜啊,喜欢下班后写写科幻小说啊,在自己的农场里用自动化设备放牛喂猪啊,等等等等。他们做的都些是无用的而有趣的事情。他们给我谈起这些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跟在工作上遇到挑战时的神情是相似的——嗯,这是一个好问题,来,我给你说说我的想法!
炼油厂的最高处是一个控制室,那里控制着一个高压水压钻头,可以切开硬如铁块的高温石化焦煤,当然也可以像切黄油一样齐齐切开人的肉身。炼油厂的最低处存着数以万升的剧毒强酸,一旦泄露可以在一小时内杀死几十万人。工程师的责任就是驯服这些可怕的机器,让他们能为我们所用,而不会伤害人类。
最近加班加到天黑,一出门,头上已经是漫天的星,万家的灯光在远处闪烁。我呆立了良久,晚风吹过,我感觉特别悲凉。我还不是一个优秀的电气工程师,也许永远也成为不了最优秀的那个。但我尽自己所能去学了一门手艺,也尽自己所能去雕琢了。我用自己每天的工作保护着这座城市像我一样平凡的人,让他们在享受现代工业便利的同时,能够安全地回到家里。让他们能和家人在餐桌上聊天,说说笑笑。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呢。
这也许就是工程师的浪漫吧。 我用尽全力来守护你,但你却永远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