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中年男人,我最大的悲哀,也是最后悔的事,就是管不住自己。 直到那个实习生抚摸着肚子,对我说:「我怀孕了,你家里完全不知道吗?」 我的人生,彻底失控了。
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四月,天气晴朗,公司顶楼的会议室开着一扇窗,女秘书送进两杯咖啡,给我和另一位面试官。
我们喝着咖啡,猝不及防地,她走进来了,牛仔裤,米白色的 T 恤,背着一只黄色的双肩包,一瓶奶茶放在包侧面的口袋里。
她戴着眼镜,头发扎起来,白色的运动鞋很干净。我对穿白色的女孩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当然,也可能因为那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她是第十一名面试者,手里拿着填好的表格,脸上带着浅淡而拘谨的微笑,那是一种无意识的胆怯与讨好,也可能是出于一种脆弱的骄傲。
刚毕业的名校学生,往往有种莫名的自大,需要打击,也需要培养。
她前额的头发垂落下来,让人想起初春返青的柳条。我的同事接过她递来的表格,扫了一眼,就开始例行提问。
「你在出版社实习过?」
她回答「是」,接着去翻双肩包,似乎想拿作品一类的东西出来,被紧接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打断了。
「你对我们公司有什么了解?」
在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假装出来的生涩与诚恳,语速很慢,字斟句酌。然而她的眼神却不闪烁,始终直视着我们,这使得她的表演效果打了折扣,在谦虚的外表下,充溢着一种强烈的自信。
美丽的姑娘,经常有这种隐隐的气势,那是常年被人追求而积攒出来的风流。她知道自己很美。
人事部的同事问完了常规的问题,向我点头示意,该轮到我了。
这一次,她拿出作品,递给了我。她画得很好,是那种普通的、庸俗的、没有天分的好。我微笑着看完,断定她不是个有天分的画手,却恰好是职场中需要的那一种。她会努力、会听话,因为天资受限而机会不多,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这一点。
近视镜片后面,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摘掉眼镜她会更美。
面试结束了,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中,我喝掉了最后一滴咖啡。
不错,这是个漂亮有趣的姑娘,然而再漂亮也不过如此。在北京,这样的年轻女孩一抓一大把,她们来自天南海北,穿梭在校园、街道、电影院、餐厅、图书馆、地铁站,空有青春,囊中羞涩。
她们是这城市中的花,是所有男人恋慕的对象,她们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广告、杂志内页和街道上无处不在的 LED 屏幕里。这些可爱又可恨的年轻姑娘,当我走在泥泞的土路上,书包里揣着馒头和咸菜当作午饭,一天来回十几公里去上中学的时候,她们才刚刚出生。
在办公楼的电梯里,我照见自己的形影:啤酒肚还没有长起来,四肢依然紧实有力。
她的头顶只到我的肩膀,深蓝色的丝绒发箍让她看起来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她双手紧握着一只长款女式钱包,这可能要花费她半个月的工资。
我想象着她在柜台前左右迟疑,狠下心付款,而我老婆买起这些东西来眼都不眨。我是做广告的,对这个商品社会中的各种价格和消费人群,有充分的了解。
桃子入职的第三天,我借着欢迎新伙伴的理由,带她去吃午饭。她一个,我一个,真是个妙局。我带她去了一家我常去吃夜宵的日式餐厅。
餐厅里头清凉宁静,只有寥寥几桌客人。我们的话题从公司的情况,渐渐转向各自的过往。她说起她小时候学画的往事,被父母逼着、打着,不得不去画,慢慢地,被迫变成了习惯,习惯变成了爱好,爱好最后成了特长,成了她今天吃饭的家伙。她问我是不是学美术出身的,我说是的。刚毕业那会儿,我在公园里给人画像,赚几个零花钱。
「那可真酷。」她说。她没有往下深究的意思。对我的人生,她一无所知。
我跟她讲起十几年前,我从美术系毕业,生活无着,在中关村的一间电脑店里打工。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店里生意清淡,但也能维持下去。只有周末我稍微忙一点,帮人攒个电脑,修理故障,卖个鼠标键盘。在中关村,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有成百上千个。现在中关村的电脑店都关门了,他们去哪儿了?谁知道。
没有生意上门的时候,我就缩在店里的一把塑料椅上画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穷,高中之前没接触过美术,没那个条件,不像你们,可是我真的爱画。有本小说叫《月亮与六便士》,你看过吗?没有?那你应该去看看,那里面提到的画家,就是我这样的人。我们都是狂热的爱好者。
「其实,我看过您的作品,」她说,试图把话题拉回工作,「博爱内衣的广告,还有那个香水,背景是橙色的星空,我都看过。您设计的真的很好,我觉得,很有灵气,很不,很不一样。」
我笑着听她笨拙地恭维我,想给老板留下好印象。吃完饭,我结了账,带她离开,回到我们的写字楼里。
她的工位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毛绒熊,是人事部送给新人的礼物。粉色的小熊咧开嘴笑着,仿佛世间的荒谬都含在它微张的黑色小嘴里。我走进茶水间去等一杯咖啡。
办公室楼下的那条街,这几年拆了又建。道路拓宽了,楼房长得更高,风景已经大不相同。有时候,从这里望下去,难免感叹世界变得这么快,年轻人又这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这简直不是时间将人变老,而是新的话语、新的风尚、新的建筑和层出不穷的新名词将人催得老了。
我妻子今年四十岁,苗条清秀,保养得宜,与十几年前谈恋爱时比起来,几乎没有差别,而我清楚地知道她心怀不安。
她越来越多地买衣服、首饰、化妆品,数不清的鞋子和包,变成了广告商最喜欢的那类人,被各种消费观念彻底洗脑的产物。这几年她不停地买买买,唯恐追不上什么,落下了什么,仿佛将自己埋没在一大堆衣服鞋帽里就能留住青春。
或者仅仅是因为无聊,中年女人的烦闷和无聊,藏在她依然美丽的皮相之下,我察觉得到。
每天晚上,她要敷着面膜入睡,我厌烦那种味道,混合着某种水生植物和石油提炼品的味道。月光斜照,半透明的无纺布勾勒出她的脸型,标准的、可爱的、温顺的那一张脸,我曾经无数次地贴上去轻吻。
如今,她合上眼睛,我背过身去。一道由时间掘出来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中间。起初并不是这样的,我真心爱过她。
可是现在,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她仍然是我最亲近的女人,我妈去世之后,素莹便取代了母亲的位置,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温柔和顺,长得也不错,做一手好菜,看肥皂剧的时候将电视音量调到不能再低,以免打扰我在书房里加班,凡此种种,十分乖巧。
除了做饭之外,她最大的爱好是购物,买衣服、鞋子和各种各样七零八碎的女人玩意儿。幸好她不爱给我买东西,怎么说呢,我和她的眼光不太一样,品味这东西真的很难讲。当然,放在十几年的婚姻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瑕疵。
现在,我仍然爱着素莹,像爱母亲,爱姐妹,或者是爱祖国的那种爱。
我们没有孩子,为这曾经折腾了好几年,各种医院、各种手段。她怕痛,取卵的疼痛她受不了,而且,「感觉丧失了尊严」,她说,她不想再去尝试。在家,她加倍地对我好。
我母亲直到去世,也没抱上她盼望的孙子。自那以后,我们不再谈论有关孩子的话题,也不再努力,生活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好多。
没过多久,我又升职了,薪水是我老婆的五倍,如果有了孩子,她随时可以辞职回家当太太。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工作和爱好,彼此理解,很少干涉对方,对于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来说,这状态近乎理想。
我将喝空的纸杯扔进垃圾桶。经过她的工位时,她正在描一张图,头发没有扎,散在背上,一边画一边跟旁边的一个年轻男生说话。看来她已经迅速地适应了新环境,不像面试时那么拘束了。
临近下班时,我从公司内部的即时通信系统上发信息给她,让她到我办公室来。我的办公室在顶层,风景绝佳。
她来了,拎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风衣穿得整整齐齐,带子系在腰间,头发重新束起来,前额光溜溜地毫发不挡。
她走进来,门在身后敞开着。
我们谈了一会儿不相干的事情,一边谈着,我关上了门和窗。
她觉得在这儿上班挺好,同事挺好,老板挺好,待遇嘛,她狡猾地笑了,暂时也挺好,所有这些都不是我这个级别的人应该对她表示关心的问题,她都一一回答了。时间拖延到六点,话题仍然散漫、没有焦点,我表示要送她回家。
她住在一处很旧的居民区里,卖水果的推车堵住大门,车开不进去,我停在街上,她道了谢,应该下车。
事实上她迟疑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而没说,这又证实了我的猜测:她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她也在考虑,如何优雅地接受或者得体地拒绝。
这就行了,我不担心失败,历次的经历证明,只要没有表错情,女人,尤其是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大部分都会屈服。我料事一向有准头。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地融入车流。我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的面容,四十二岁,不算太老,依然是一个男人的好年华。
下班时间,行进的速度很慢,有时候我反而感谢堵车,它让我独自待在车里的时间名正言顺地变长了。
我每天回家吃晚饭,这是和谐夫妻之间的一种默契。平时,到了彼此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我们都会出去短途旅行,到郊外的度假村里过一夜。
她会认真地打扮,带上她的真丝吊带睡衣,有时候带一瓶酒,两只特意从家里带去的酒杯。
素莹家境好,很懂得生活情趣,也愿意维护婚姻,对这些我非常感激。尽管她那件真丝睡衣的粉红色太明亮了,显得俗气,我也从来不说。
地下车库里有种特别的阴凉,很舒服。我不想上楼,想在清爽中带着点潮味的空气中多待一会儿,好像在海边,独自一人,谁都不必相见。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然我得回家,生活就是这样支撑着过下去的。她在厨房里忙碌着,两个菜已经上桌,静静地散发热气,一盘深红的木瓜肉上插着尖利的牙签。
我们吃饭时很少聊天,食不言寝不语,我想老夫子的夫妻关系恐怕不会好。我只顾着沉浸在饭菜的美味中。素莹很会做菜,只要没有特别的应酬,我都会回家吃晚饭。
饭后,她会打开电视,每天看不同的综艺节目,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时候,我往往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浏览一些无用的新闻网页。
我已经很久不用加班了。近两年公司的业务不太景气,做广告这个行业,怎么说呢,因为跟不上潮流而落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能干的人走了很多,补上来的几乎都是便宜的应届生,就像桃子,薪水不高,勤劳听话。
自从结婚后,我就在这家公司工作,是因为素莹哥哥的关系。他比素莹大七岁,大学毕业后先当了两年公务员,后来觉得工作沉闷无聊,辞职创业去做广告,一步步地越做越大,到现在,公司已经是业内知名的本土企业。
关于他的创业过程,素莹也语焉不详。我猜背后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事,第一桶金,怎么可能清白?
不管怎样,他对我很不错,当时我只是个新进公司的平面设计师,阴差阳错地认识了老板的妹妹,就此平步青云。
从前年开始,他带着老婆孩子移民美国,常年在那边逍遥,公司的事务,大部分由我和另外一个合伙人来负责。眼下已经到了第三季度,业务状况很不乐观,年初定下的目标不可能完成了。
说实话,我根本不是做管理的料。他喜欢我,因为我画得好,用他的话说,很有才华嘛;而他信任我,完全因为我是亲戚,无论哪一条都证明不了我能管好一家企业。
对我来说,我宁愿早起坐在阳台上画几张素描,也不愿意走进办公室被人叫秦总或者 David。
这与当年那个缩在电脑店里偷偷画画的家伙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那个年轻人早已消逝在时间里。有时候,我完全忘了他,有时候,却又急迫地想把他找回来。
我坐在书房里,这里曾经兼做我的画室,如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书柜里满是经营管理类的书籍,大部分我都没读过,甚至连塑封的外皮都没拆开。还有一小部分,是我曾经心爱的画册,油画、素描、人物、民居,有些是从旧书摊上收来的,有些是花高价从国外的网站上订购的。不管从哪儿来的,如今它们都龟缩一隅,整齐地堆放在开放式书架的最底层,静静地蒙尘。
我离开高大的扶手椅,走过去蹲下,从里面抽出最厚的一本。这是一本抽象画集,打开书,从一页页驳杂的色彩之间跃过,像一只袋鼠轻快地跃过秋天的荒原。
最终,我停下来,眼前是一张没画完的素描——各处都完成了,只有双眼空空。这张脸曾经在我的脑海中凭空浮现,是在一场梦或者哪一次偶遇之后,我心血来潮将它画了出来,到最后,我忽然卡住了,卡在她的眼睛上。
很长时间过去了,也许有七八年那么久,我画不出她的眼睛。这件事渐渐成了一个心结,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不紧迫,不必要,但它始终横亘在那里。这画中的女子所缺的那双眼睛,因其不存在,而成为百般空虚的来处。
我尝试过很多次,无论如何都不对劲,只要一动笔就是错,线条总是指向错误的的终点,无法重现幻境中那种真实。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从来没能越过这道关卡。最终我放弃了,将它夹进这本从来不看的书里,封存起来。
两天后,我和素莹举行了婚礼。
我和素莹的生活,要是硬说不幸,那实在是有点矫情。我们不为钱发愁,对于过去的我来说,这是不敢想的奢望。
经济宽裕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它能够带来自由,比如说,我常常和年轻女孩约会——酒店,礼物,甚至一起旅行,而这类花费只占收入的很少一部分,根本不会使妻子发觉。
她有一些公司的股份,是她哥哥在我们结婚前送给她的,算是贺礼,而她从来不关心这些东西到底价值几何,也不管我的收入和开支。
每次结束一场艳遇,我都会买礼物送给妻子,她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很高兴地收下,第二天就拿出来用或者戴在身上。
我和她之间,有一种暗暗的不必言说的默契,日子像清溪一般轻快无痕地流过。有首诗里说「至亲至疏夫妻」,我与素莹之间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
只花了几分钟,我就完成了这幅画,那对新添上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无可名状的深处,带着一点青春的野火,使整个画面带着某种热烈的气息。线条始终柔和,纸背却像要燃烧起来。我手指发烫,将这张纸放回原处,轻轻合上书页。
桃子说:我喜欢这张画。在一家郊外山区的温泉旅馆里,远离闹市,是个清静度假的去处。我约她来这儿,用的是一种相当强势无礼的语气,不容她拒绝。
我以我的职位、年龄、资历和其他一切加强男性威严的东西向她施压,比如那辆宽大铮亮的奔驰轿车、昂贵的手表和日本工匠手工打磨的玳瑁眼镜框。这些奢侈物件所形成的周身气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被唬了一大跳,认不出秦总究竟是谁。
她来了,刻意打扮过。自她伸手拉开车门,躬身钻进来的那一刻起,我确定她已经上了钩。香水是从未用过的新型号,一种带着水果味道的甜蜜幽香,是我前几天买给她的礼物。「每个新员工都有」,我对她说,她笑着收下。
桃子坐在副驾驶位上,头发柔顺地披散,垂着眼睛,没戴眼镜,鼻子如同缓缓起伏的春山。我往 CD 机里塞进一张碟片,前奏刚刚响起,马上又将它弹了出来。
这首歌其实应情应景,只是我觉得气氛来得过早而且过于直白。不,这不符合节奏,这种游戏有着固定的节拍和规律,像音乐一样,速度要合宜,不能操之过急。
交通广播的两位主持人有着毫不做作的愉快气息,不停地插科打诨,动不动就笑成一团,衬得我跟她格外寂静。汽车驶离城市,青山渐渐包围过来,她没话找话,说起一件不相干的工作中的事,被我打断了。我问她:「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她说,眼睛望向窗外,带着一点刻意的羞赧。我试着回想自己的二十三岁,得到的只是某种粗浅朦胧的印象,一束日光,一片夜色,一串脚步,逆着人流穿行,心中惶然无措。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刚毕业的时候,在一家电脑店里打工。」我说,「没事的时候,去公园给人画肖像,挣不到几个钱,不过日子过得挺快活。」
「没说过。」她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事实是,我的前半生都没什么可说的,谈恋爱,结婚,大舅子平步青云,顺带拉了我一把。前几年赶上行业的好时候,公司的进展很顺利,现在嘛,你也知道,大家勉强度日而已。
她认真听着这些废话,时间在客客气气的暧昧中流过。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酒店,这是一间新开的温泉酒店,前台姑娘的办公桌上插着一瓶鲜翠的绿萝,她面带职业性的微笑,双手递过房卡。
进入房间之后,我们先喝酒。
她才二十三岁,没什么过去可聊,所以话都是我在说。说来奇怪,明明是新相识,却忍不住地想要叙旧。
我说起了我的家乡,一个偏远无名的小乡村,我家东面的山,南面的河,连绵不尽的稻田与安静的牛。我从那里走出来,高中才开始接触绘画,老师说我很有天资。这些夸奖让我的单亲母亲受宠若惊,一定要让我去专攻绘画,她以为儿子的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而我上了大学才知道,所谓「有天赋」的人多如牛毛,根本不值一提。
我依然画得不错,不比谁差,然而也不比谁更好。没过多久,我就明白将来要在这座城市里谋生只靠画笔究竟有多难。这些茫然和纠结不能说给母亲听,她既听不进,也听不懂,她沉浸在儿子必将有出息的泡沫幻景里,过着眼前紧巴巴的生活,我不忍心戳破。
她的杯子空了,我帮她倒满。这红酒是素莹的哥哥从美国带回来的,来自一位著名电影导演的私人酒庄,素莹告诉哥哥我喜欢这位导演的作品。这兄妹俩,对我真的很好。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与她碰杯,对婚前的恋爱避而不谈。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感叹风景真美。我绕到她身后,将酒杯放在松木制的飘窗上,然后抱住她的身体。
她的吻像一口深井,幽暗深沉。厚厚的棉质床单柔软如云,衣服像蜕皮似的滑下,我和她似乎已经熟识了千百次,如果幻想也能作数的话。她咕哝着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也根本无法听清,耳边有风雷在轰鸣。
桃子是不同的,与每一次、每个人都不同,我几乎动了真心,至少在这一刻,我是有点爱她的。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神,她的反应,她双臂的拥抱和轻快的呼吸,让我觉得一切并不那么简单。碰巧了,她也许真的爱上了我。
洗过澡后,我们又一起喝酒,两个人用一只玻璃杯。我带来了那张画,她说她很喜欢,以为那画面里是她。我告诉她,那不是,不是任何一个切实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理想的幻象,而她只是刚好符合理想的特征而已。听起来像是个哲学问题,她似懂非懂,也不去深究。
此后,我们开始频繁地约会。逢场作戏可以轻易地隐瞒,因为人不动心,就不会露出马脚。可是恋爱不能,尽管我还没老到像一所老房子那样,谈恋爱就像着火似的一触即溃,但是爱情这种事,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滚汤炖在柴火上,而理智只是一层薄薄的盖子。
我不确定素莹知道些什么,或者她在公司里有没有耳目。那段时间我很少去公司,借口在外面见客户。本来,以我的职位,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行踪,但是我仍然让秘书知道我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编得有鼻子有眼,以防万一。
表面上看,素莹并没有起疑心,但是她的神情态度好像与从前不同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恋爱的人往往过于敏感,偷情的尤其心虚。
素莹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人,她跟她哥哥一样,擅长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而表面上永远水波不兴。
她照常做菜,味道更胜从前,而我跟桃子总是中午约会,在酒店或者她租来的小房子里,所以晚饭时候我照常回家,老婆没有理由怀疑我。
但是,也许是家里的某件陈设挪了位置,或者她衣服穿得更鲜艳了?总之有什么东西在变,她的话更少了,有时候整晚都在回微信,我忍不住问她:你最近很忙吗?
「嗯。」她抬头看我一眼,「可能比你还忙。」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关掉没人看的电视,拿起睡衣走进浴室,结束了这场还没开始的交谈。
无论如何,素莹爱我,从恋爱时开始,就是她在主宰我们的关系。这些年,我们夫妻从未红过脸,谁也不能说这不算恩爱。
至于桃子,我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她不问将来,这是她懂事的地方。
对于这段关系,她比我更热烈,更坦然自在。我们开始约会的第二个月,她就辞了职,在家专心等我。当然,我替她支付一切费用,对于我搬家的提议,她很开心地接受了。我不在的时候,她跟着中介去看房子,买家具,重新布置。
很快,桃子就从那处老旧的小区搬了出来,搬到公司附近一处新公寓,差不多的面积。
公司财务是我提拔上来的人,买房的钱由她帮我从银行倒腾出来。
搬家那天,我们在满屋的纸箱和零七碎八的杂物中间缠-绵,有一种历经劫难,终获新生般的欣喜。
在那儿,我给桃子画了许多肖像。许久不画了,起初,大脑和画布一样空白,毫无头绪,渐渐地,点和线纷至沓来,颜色渐渐淌满。
她像一位从浓雾中淡淡浮现的妖女,或坐或躺,有时候清澈活泼,有时候冷漠迷离,这些画中的人物都是她,又都不是她,她是一切灵感的起点,而终点总在意料之外。
有一次,桃子抱着我,对我说:「我觉得,虽然我是模特,但是你并没有画我。」
「你觉得我在画谁?」
她笑笑,扬起头继续吻我。在这间小屋里,我们逃避世事,即使白天,窗帘也密密地拉好,像个深邃阴凉的洞穴。
我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她说,什么也不做,等你。
我抱着她,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好,素莹的爱是日常的妻子之爱,而桃子的爱,是情人的天火,将日常生活一把烧成了灰。我知道我的身体、动作、表情,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掩藏不住这场恋爱,可素莹偏偏什么都不问。
和谐的状态持续到七月。有一天,桃子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愣住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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