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在外省铁路局任职,母亲在邻市做个体经营,一家人都普普通通。 六岁那年,白手起家的父母终于攒够钱,在市区交付了第一套房的首付。 母亲将我带到新家,窗明几净,家具崭新,头顶的水晶灯流光溢彩。在这之前,我一直由农村长辈照看,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房子。 “妈妈,以后我们就住这了吗?”我的脸因兴奋涨得通红,神色雀跃。 “宝贝……”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叫了我一声。 “妈妈平时在厂里上班忙……你一个人在家,要听话,当个大人好不好……” “知道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情况我早知道的。 生活的艰辛让母亲不得不为了多三百块的工资去邻市的纺织厂上班。 我垂下眼帘,一语不发。 此后,我的整个年少时代,都是在和时间的漫长拉锯战中度过。
买文具去吴姨的小卖部,吃饭去楼下餐馆,出行用学生卡,一切采取记账形式,由母亲不定期结账。 家里抽屉通常放置50块零钱,留给我买牛奶和果蔬。隔两周母亲便抽空回来补上——在我上学的时候。 母亲为我考虑好了一切。 除了作业本上的家长签字, 和家长会。 多数时候,家长会上,我的座位是空缺的。母亲上班的工厂变态程度比肩富士康,加班几乎没日没夜,父亲更是远在千里之外。同学们在操场上三五成群,讨论着老师会跟家长讲些什么。有的眉飞色舞,有的唉声叹气。 我沿着墙根,漫无目的地踢石子。 学校每学期都会让填一张表,我总是在家庭情况一栏停下来。 这么多选项……我却无从下笔。 老师有些头疼,说:你就按留守填吧。
我个子瘦小,沉默寡言又不合群。
听不懂同学讨论的QQ宠物和网络游戏,也没有玩具汽车和游戏卡牌。 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抽屉里的50块全被我用来换成了各种各样的书。
野比大雄成了我童年时代最羡慕的虚拟人物,他成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哆啦A梦这样的好朋友。
我素描了一张大大的海报,把它贴在床头,幻想着有一天哆啦A梦也会找到我,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故事的结局: 野比大雄是一位精神病患者。而哆啦A梦,是大雄在精神病医院做了八年的一场梦。 这个结局击溃了我全部的心理防线,关掉了最后一扇发光的窗,将我最顽强的那一面也生生杀死。 我哭了好久。
我胆子很小,性子又软又糯,还有一些妄想症。 冬天的天色早早就黑了,老天爷的手快的像是勾勒一幅沙画。 每次放学,楼道漆黑一片,我大声喊亮声控灯,百米冲刺地跑上楼,有时候膝盖摔破也不觉疼。 一回家我就立刻将所有房间的灯打开,翻遍每一个角落,确定没有“罪犯”躲在墙角或者衣柜里,才松一口气。 我不敢拉窗帘睡觉,只有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才踏实一些。 我会在熄灯不久后爬起来,壮着胆子去看天然气关了没,门锁好没有。然后在床上将所有的东西方神仙默念一遍。 从如来佛祖到玉皇大帝,结尾一般是土地公公,有时候也求求天照大御神或柯罗诺斯。祈求他们保佑天然气不要爆炸,不要有小偷闯进来,爸爸妈妈不要有事…… 念得生困,便在患得患失中昏昏沉沉睡去。 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胡思乱想,不知怎么想到了生与死,心里害怕,于是哭着给母亲打电话,说:“妈妈,我们以后都会死吗?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母亲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生老病死是没有办法的呢,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你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就不会再畏惧死亡了。妈妈呀,只要看到你结婚生子,就很满足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心安。
念初中之后,母亲和朋友在邻市开了间茶楼,生意越做越大,虽然还是忙的不可开交,家里的情况却是越来越好,父亲也接连升职,顺风顺水。 我因身材样貌的一些变化,逐渐有了很好的人缘,建立起自信,女孩们也经常和我嬉闹,称我为校乖。 顺理成章的,我开始喜欢上写小说,逐渐有了一定收入。 情况开始好转,我这样认为着。 直到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的那一刻,令人窒息的感觉向我袭来,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样时,我才知道,本质上的我还是没变。 有一堵透明的墙,将我和这个世界隔开。
高二有天下晚自习,我送女朋友回家后,独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看着璀璨灯火和漫天星河,蝉鸣车鸣,梧桐茂盛,风从指间拂过,带来千万里外一只蝴蝶的翅膀的柔软触觉。 前方不远处有个老人,约莫六七十岁的年纪,骑着装满泔水桶的三轮车,手握车把,车却是没动。 走过去一看,却是睡着了。 我走了几步,看已是十点多了,路上车快,不见行人,担心老人安危,又返回去唤醒他。 老人揉了揉混浊的眼睛,道了声谢,颤巍巍地骑远了。 没有多远,却见老人又骑着车在前方睡着了,于是上前将他唤醒。 我想老人定是困极了,有些心疼,说:爷爷,回去再睡吧,路上危险。 老人憨厚地笑了笑:太瞌睡了,哈哈。 我说:爷爷您住哪的啊,还远不远。 老人说:杨家村,还有些路。 我迟疑了一下,说:您这么晚还在辛苦呀,这么大年纪,歇歇吧。 老人又是一笑:哪能休息啊,我孙子还要上学,一家人还要吃饭呢。 我突然感觉心里难受,叹息一声,化为沉默。 与老人告别后,我回到家,看到放置在茶几上的一家人的合照,那是过年时候拍的,细看片刻,突然发现母亲多出了岁月的痕迹,父亲更是鬓已星星。 在此之前,我却未曾注意到过。 我将相片拿在手里,泪流满面。 我抿了抿嘴唇,发去两条短信:爸妈,你们辛苦了。
我一个人哭泣,一个人生病,一个人看书写字,一个人独居了十二年。 我在这样的岁月里和孤独相互对峙,颤抖着、拼尽全力去反抗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 我孤独,彷徨,害怕,犹豫。 但我不怨,我的父母为了我,一直都有在努力,从白手起家到小康生活,他们付出了太多。 好累,每个人都好累,大家都在争渡红尘,都在苦海渡舟。 这世上,无人不苦,我懂,我都懂。
我从初中写作至今,见识了很多厉害的人,也成为了很多人眼中厉害的人。 我疯狂学习乐器,绘画,摄影,烹饪、心理学等各种能想到的技能……想要用它们弥补心里空缺。 我四处旅游,努力写作,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有时也享受爱或被爱的感觉。 我会因为某一天没时间健身而埋怨自己懈怠,也会在没达到规定的计划时痛恨自己的无能。 会因为一个电影片段哭得稀里哗啦,也会鼓起勇气在演讲台上滔滔不绝。 我孤独又脆弱,敏感又自负,有时无比强大,经常不堪一击。 我或许是个温柔的人,但还想成为更温柔的人, 和有趣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知道当初那个结局不是真的,却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有哆啦A梦,也不会有万能的许愿机。 我深知自己的普通,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芸芸众生的一员,平淡无奇,毫不起眼。 我不敢说自己能不平庸,因为有些程度的东西不是一己之力能改变的,时势、环境、骨子里的性格……太多太多的掣肘和先决条件。 因为一个女孩,在很多年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些。 但我不信命,正因为我的普通,我才这样憎恶自己,才会有这么多的不甘。 我不愿在失落与害怕中一次又一次感受无能为力。 不愿去随波逐流披上大多数的外套。 特别是在认识了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后,我更加不服输。 因为我心有野望,那么久的孤独都没能杀死我,就算再饮冰十年,也凉不了我的热血。 从我朝命运拔剑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知道,这场战争,必须有一人倒下。
我仍要倔强地走下去,让每一个现在,都比过去优秀。 我想伸手触摸一整片星空。我想要拼搏半生的父母歇一歇。我想让未来一起变老的那个姑娘过的更快乐一些,把她壁咚在墙角,说:你负责开心,我负责养你。 我想让我的子女一生顺遂。在他们意气风发,年华正好的时候,带他们到泰山之巅,览众山之小,看天地之大。 我想那时我的眼神应该慈祥,我会温柔地看着他,说:“孩子,该走的弯路我都替你走过了。接下来,你朝更广阔的天地走去,未来终将是你的。” 因此,我不敢停下脚步,我怕我一停下来就会生锈,会懒惰,会失去爱的勇气。 人一直都在改变,每个人都在变化中认清现实,找到自己的活法。没有好与坏,也没有对与错。 只是对我而言,生命里永远没有妥协二字。
变好变坏都是变,而我只能变得更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