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冷漠，都只是局部冷漠。

人生的第一个关怀学习样本，通常是妈妈。

从小到大，我妈最多的表情就是睥睨，说白了就是东北话里的“瞅”。她的关心始终依托于嫌弃。

我出门玩耍磕破膝盖，她会说：“你怎么这么折磨人呢，你再跑啊，有本事你再跑啊！”一边说话一边愤怒咂嘴，同时把唾沫吐在伤口上给我消毒。

爸爸得了痔疮，她会故意在皱眉忍痛的爸爸身边跟我说：“你看，你爸腚疼了，谁让他吃辣椒了，自己不长记性瞎作孽。”

妈妈没有给我树立关心人的温和榜样。

我则在她的影响基础上，发展出了一套扭曲的躲避关怀的模式。

很小的时候，有次我跟邻居家小雪梅妹妹去别人家玩。在楼下，小雪梅绊了一跤，膝盖上的皮秃噜了一块。

她爬起来，立马撅起嘴。

我担心她一不开心就不去人家里玩了，这多败兴，心想必须安慰好她。

不过，我当下的反应不是去查看伤口，吹一吹她的膝盖——我蹲了下去，把右腿膝盖贴到粗糙水泥地面上，摩擦了几个来回，也磨破了皮。

站起来，我嫌弃地跟小雪梅说了一句：这样行了吧。

其实我想通过磨破膝盖的动作告诉她：受这样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我跟你一样惨了。我都不哭，那你也不应该哭。

小雪梅当时真的收了眼泪，乖乖跟我去玩了。

想起来，那时我宁愿伤害自己，都不愿意说出一句窝心话。

这似乎是一种“强行共情”，损己不利人。

就像现在我们安慰人的时候，常常举例说明自己感同身受，强行让别人按照我们的方式去做改变。

比如前阵子，我男朋友感冒了。脑海里浮起来的画面，是几年前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多，妈妈放任我独自在家睡觉，出门走亲戚的经历。

从小家人的耳濡目染，让我一度认为：我不在乎，我能扛。那你也能扛，没必要吱吱呜呜。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矫情。

我们家是很多人印象中的典型北方家庭。爸爸是严肃的家庭顶梁柱，妈妈是大嗓门家庭主妇。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面长大，表达爱意最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初中时，学校流行感恩教育，班主任布置了回家给爸爸洗脚的家庭作业。

当时我死活不做，当第二天别人拿着爸爸签字的洗脚感悟交给老师时，我伪造了爸爸的签名，跟他提都没提这回事。

高二那年冬天，我爸脑出血住院，半边身体动弹不得。我赶到病房看着行动缓滞的他，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首先便想到，我曾经非常抗拒的“洗脚”。

二话不说，我打了一大盆热水托到他的病床前。水咣叽咣叽的，要往外溅，我像经典公益广告中打水给妈妈洗脚的尤浩然一样，等待说出那句——

“爸爸，洗脚……”

“甭！”我爸拒绝。
“爸爸，没事，这有啥的。”
“你甭管！我自己洗！”
“爸！
“甭！”
“爸！”
“甭，我说甭就甭！”

一轮 B-box 下来，我败了阵，脸颊绯红。

“你不就比普通人多了两根脚指头吗，我不嫌弃啊。你脚不就是比普通人臭么，我也不恼啊……”

这些话只是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去。

最后我选择放弃，没再逼他。

是不是我伤及了他的自尊？
是不是应该给他做选择的余地？
是不是他只是需要个人空间？
我说的话，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吗……

鼓起勇气关心爸爸的失败经历，导致了我后来在关心家人、男朋友或者同事之前，都会先在脑海里做无数个设问。

大多数情况下，思索完这些问题，我便噤声了。

有次同事工作压力大，坐在消防通道里大哭。

说完几句看起来不痛不痒的“没事吧”、“还好吗”后，我就坐在她身边，挽着她胳膊，相顾无言了二十分钟。

事实上，我也并不是一个完全不会关心别人的人。

因为我发现了，比起亲密的人，我在陌生人身上反而特别容易获得“关心的快感”。

上周跟 Blake 聊起去年一个周末的后半夜。

那天我蹲在 711 便利店，采访那些不回家的年轻人时，把一本我正看的林清玄散文集送给了一位店员。

他好奇，我为何会对陌生人释放关心信号。

我思忖一会儿，说：过去一年，我独自从山东来到广州，没有朋友。我就是靠给陌生人安全感来获取安全感的。

便利店店员胸牌上的名字是荣国。荣国叔面善，约么四十来岁。

那天凌晨，荣国值夜班，我坐在便利店门口十几米处的木椅上等待采访对象。

没等多久，就听到便利店里传来的暴躁吵架声。

“我草你妈，你又害老子赔钱！”
“你再骂一声！”
“我骂你怎么了！我什么时候的订单，你做不出，你他妈就该骂！”
……

骂人的是个跑腿代购，荣国追出来，代购迈上电动车。脏字儿像汽车尾气一样，等到代购跑远了，我才闻不到了。

荣国神情落寞地回到便利店，我起身进去，跟他搭上话。

他说，代购的单打不出来，要等代购到了才能知道代购要什么货。代购要面，需要时间做，但赶不及了，于是怒火就烧到了荣国。

我看他委屈，就把在便利店门外读的《你心柔软，却有力量》送给了他，说：林清玄这个看朵花儿都能开心的人，一定能安慰到你。

他复又笑了，我把这件事暗自记在了心上，会记很久。

其实关怀送达他的那一瞬间，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我拿到了我需要的那种温暖到别人的安全感，准确地说，是成就感。

在陌生人面前，我总算不用考虑那么多的问题，也不用听反馈，我的关心终于有的放矢。

但是，归根到底，我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那就是，我一直没有从亲近的人身上得到关心到他的反馈。

不久前沉默性子的男友还跟我打哑谜说：有时候你觉得你在关心人的时候，你就没有在关心人。

依靠我自己的力量，好像总是很难迈出那一步。

直到我读了公司公认最温柔的编辑林聪明的几篇恋爱记事。

她在里面写说，男朋友近日又买了一个锅，说要拿来给她炖燕窝。记性不好的他之前买过的另外 5 个锅也有类似功能。

有给她煎中药的，有用来煲汤的，有专门煮饭的，随便哪一个都能用来炖燕窝……

对于林聪明自己，有次我们一群人一起去吃椰子炖鸡，她一尝，眼睛就放起光。于是打包了一只椰子，小心翼翼抱了一整晚，回去分享给男朋友。

他们之间那种不怕麻烦，直白的、自然的、一心惦记着彼此的小事，在我这里却像是一个个绚烂的大礼花。

读一篇她的恋爱记事，我脑子里能哗啦啦绽放十几二十簇大礼花。

也许因为这么一点一滴的观察，让我在面对男朋友需要关心的时候，多留了一个心眼。

那天晚上为了抓住灵感写完这篇文章，我让同公司的胃痛男友一个人先回了家。就在他走之前几秒钟，我内心的第一想法是：

我刚刚已经嘘寒问暖了几个来回，此刻让他先回家，我的负疚感可以被抵消掉。

Shame，这个念头一上来，我就把它摁了下去。收拾好东西，我跑出去。

这次我逮住微信那头的男朋友，拖住药店的导购，一边细问他的体感不适，一边向导购汇报。

“胃不痛，只是不舒服，心情不好，没胃口。”针对这种原本我会觉得无理取闹的反应，我和导购找到了一盒温和的中成口服颗粒。

临行前想起我们的新家没有热水壶，我又到公司用保温杯装了一杯水抱回了家。

冲药，搅拌，吹凉，男朋友喝了下去。第二天他心情终于慢慢轻松了起来。

我竟然偷瞥见他把药的图片发给姐姐，说是吃这个吃好的了。

我因这件小事，第一次产生了欣慰的感觉。我好像，真的达标了一次。

每当同事们感叹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时，我一定会立即反对说：你才不冷漠。

这个世界上鲜有极端冷漠的人，但却富有局部冷漠。

有的人像我一样因为家庭氛围，会变得独立、勇敢，但面对所爱，却失了细腻体贴的部分；有的人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但却不擅长换位思考，单方面往外输出关怀，意识不到给别人造成了负担……

局部冷漠的存在太过寻常，以至于我们觉得理所当然。

也许终归要有一个爱你的人走到你身边，告诉你，你爱的方式是有问题的，你才会发现你一直信奉的东西，其实并不稳妥。

成长是要花一辈子去经历的事。

谢谢你让我意识到我的问题出在哪里，让我有机会从我的身体里跳出去看看自己，去觅取爱一个人的温和方式。

我可以变得更好。当然，有你在身边看着我变更好，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