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原谅？

前几天很多人在讨论《十三邀》的新一期，植物科学画家曾孝濂的夫人张赞英在许知远抛出了一个浪漫的常规问题之后，给出了现实的答案。她说自己来生不要和他一起过，只要一个工作就行了，“太委屈了”，她掩面痛哭。一时场面凝结，许知远只能尴尬地抚抚她的背。

很多人复盘这段采访，大多是讨论女性在婚姻中被迫奉献，无限牺牲，悔不当初。张赞英的确是牺牲太多，除了为丈夫承包所有琐事，她在70年代曾经有机会在北京林业大学进修，可以留在北京，而且她就是北京人，但最后放弃的只能是她。

但她牺牲的只有家务劳动吗？让她在耄耋之年失声痛哭的绝不仅仅是承担所有家务和失去更好的工作，她讲了一件事无奈被删掉了大部分，根据一篇熟人对她的回忆，可以拼凑出完整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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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怀孕四个月的她被一个人踢了肚子，先兆性流产，为此她想到了轻生，丈夫是在湖边找到她的。她最最不能接受的是事隔多年，那个人要请她吃饭道歉，她不原谅，老伴却几次三番要求她去和仇人改善关系。她叙述的时候，吃丈夫剩饭，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他，都没有这件事带来的痛楚深刻，她觉得一辈子对不起孩子。那些日常是钝刀子拉肉，如果再带点感情，还能在漫长岁月中自洽。但是亲人逼自己去和有近乎于杀子之仇的人和解，不仅仅是被剥削和失去自我了，可以说是思想上的重大分歧。

我不想讨论她为什么不离婚，无论结婚离婚，歌颂抱怨，都是个人自由。我奇怪的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善于遗忘和原谅？我妈也讲过她在特殊年代的一件事，因为她是班长，就成为靶子，有天进教室时，被人用书包罩住头殴打，听声音她辨认出了是哪个女生。

同样的，事隔多年后，这个人邀请她，示好也是让一切随风而逝的意思。我说不要去，不要原谅，但她一定要去。给出的理由是中国人最常用的：那是特殊年代，大家都太年轻，哪有那么大仇？一直记着自己也不开心。

当然我没权力干涉她的原谅决定，就像曾孝濂没有权力干涉张赞英的不原谅决定一样。我只是在想：人会因为不原谅而变得不快乐吗？可能是我狭隘，我只会因为盲目原谅和被迫和解而不快乐。

同事说不原谅是需要提起劲的，稀里糊涂过去不用。有道理，保持愤怒需要高能量，需要执着。原谅看似需要勇气和大智慧，其实放下只用过那一瞬间的心坎儿。在流传着“一个巴掌拍不响”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恐弱社会，往往受害者本人也会耻于承认自己是受害者，只有装大度原谅伤害自己的人，才能获得一种自己思想境界高于对方于是变成了强者的阿Q式自我安慰。经常有人自嘲是阿Q，但没见过谁自嘲是祥林嫂。那些犯下罪恶去强求别人原谅的人，把锅推给社会环境，推给自己年龄小（或者老），推给周围人的蛊惑，都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人性本恶。糟糕的时代里也有善良的人，可能还不比坏人少；坏小孩长大了还是坏大人坏老人；不是因为他人蛊惑而是知道行凶也不被制裁，他们才肆意妄为。

普通人类本能是回避和修改自己和做坏事的记忆，他们的亲朋也会帮着掩埋，真正认识到自己错了的人少之又少。事后求原谅的有几人是真心悔过呢？更多的人要么是觉得想重回某个社会关系里必须虚与委蛇表态一下，要么是唯心论者怕遭报应，要么是根本不把道歉当作一件郑重的行为，杀人和踩人一脚，在他们那里歉意的程度是一样的。有时候，道歉是一种表演，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的表演。还有很多人对重提旧事反咬一口，《三体》里面叶文洁起初抱有幻想，找到打死她爸爸的几个女红卫兵，想得到一句道歉，结果是对方恶狠狠的指责和愤怒。她们满脑子里都是自己在打死人不久也倒霉了，受了多大苦遭了多少罪，谁来对她们说对不起？

看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这几个女的得到了歉意和补偿，或者在后来的时代中吃到了红利，她们会主动去和叶教授的家人道歉吗？

我觉得不会。拒不道歉的人和让别人原谅自己的人，不是不悔与悔的区别，只是不怕报应和怕报应的区别。

一个有良知的人被同等待遇后应该首先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被反噬了，当然有良知的人即使在时代裹挟下，也只是用怒骂代替狂殴，假装激进。

所以，绝大多数作恶者是不配得到原谅的，清白者不用对他们有任何心理负担，演变成自己的内耗。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会不断屈服。有天在楼下看到两个小孩口角，一个抽了另一个嘴巴，吃了亏的小孩没来得及还手被双方家长拉开了，他就一直嚎。虽然也没嚎出个结果，但是只有小孩，才能这么直接地表现，成年人则只能展示大度。如果你无法释怀，那就可以永远永远不原谅，宽容和爱只给值得的人。如果最亲的人要你原谅对方，你可以连他一起不原谅，让他和那个人搭伴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