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贩子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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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小刀   2019-1-26 12:11   2756   0




一、


再次见到吴小总是2010年冬天,那次我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签售,吴小总得知,特意跑来捧场。

我并不知道,春运将至,当票贩子的吴小总很忙。

我跟吴小总是初中同学,他是转校生,初二转到我班,念了半年书,又退学打工去了。多年后班里同学聚会,多数同学不记得他,因为我们那所乡镇中学,学生流动性特别大。

比如初一有七个班,每个班80多人,到初二每个班就剩下60多人,于是学校拆掉一个班,平均分配到另外六个班里,这样每个班又凑到了70多人,到初三,剩下五个班,其中还有个复读班,也就是说,初三又拆掉了两个班,每个班也只剩下60多号人了。

折算下来,初一有学生560人,到初三只剩下240人。这流失率相当的高了。

那些流失的学生,多半去东莞工厂打工,少数男生去工地打工。

吴小总去工地干了两三年,然后去北京当票贩子了。


二、


吴小总去北京当票贩子是2002年。

那一年,刘志军任铁道部党组书记、副部长,离飞黄腾达很近,离东窗事发还很远。

当然,我写刘志军,并不是说票贩子因为刘志军上任才诞生的。其实早在民国期间就有票贩子了,任何事情,只要有利可图,就会形成一个产业。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正朝世界工厂飞奔而去,外出务工人员呈几何式倍增,到90年代中后期,火车线路满足不了激增的务工人员,于是票贩子就开始蓬勃发展。

而恰在此时,刘志军上任,内部的腐败,加速了票贩子的野蛮生长。

吴小总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一步步进入票贩子行业的。


三、


吴小总来北京原本是投靠他哥哥的。

哥哥吴大总90年代初来北京,刚开始在旅行社干些跑腿的活儿,比如帮旅行社的旅客订票、拿票之类的。后来谈了个女朋友,女友在北大“三角地”一家礼品店当售货员,吴大总也跳槽来礼品店打工。

三角地是北大地标之一,位于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南侧,是宿舍区、活动区和教学区交会区,因这一块绿化带呈三角状,便被学生们称之为三角地。

三角地因人流量大,成为北大校园最具商业价值的区域,这里除了有信息发布栏外,还开有眼镜店、文具店、电话亭、礼品店等等。

吴大总打工的礼品店在三角地,主要卖一些北大纪念品,比如有北大logo或风景的书签、笔、本、奖杯、奖牌等等。礼品店由老板娘和吴大总女友驻守,吴大总则去当流动小摊贩,每天骑一辆摆好纪念品的三轮车,在未名湖畔向游客兜售。

有时吴大总一天的营业额比礼品店还高,这令老板对农村出来的,肯吃苦又踏实诚实老实的吴大总刮目相看。

那时,北大三角地还有一些日后牛逼烘烘的人物出没,比如30多岁的俞敏洪,他刚创办新东方学校,每天都会来三角地信息发布栏张贴新东方的广告。

1996年,礼品店老板有了更赚钱的生意,便把店盘给了吴大总。吴大总除了卖些北大纪念品外,还干一些代订火车票的业务。订票对象主要是北大学生的家长,那时外地学生出远门,家长不放心,便一起来学校。回程的时候,家长就得订火车票了。每订一张票,能赚5块钱。

1997年4月1日,中国铁路第一次大面积提速,自此便有了快车和慢车之分,快车里除了硬座,也开始有了卧铺和空调。

吴大总没想到,火车的提速和发展,竟让他一步步走进票贩子行业。


四、


北大的学生大多数家庭条件好,就算家庭条件不好,多数家长也会勒紧裤腰带,不让自己家走出来的天之骄子饿着冻着累着。

以前北大学生放假回家都由学校统一订学生票,自从有了K字头快车后,有些家庭条件好的就想订卧铺票或空调票。但这种票因为数量少,学校也不一定订得到,学校只给学生订普通硬座票。

于是就有很多学生自己跑去火车站订票。

那时还没有地铁,从北大坐公交车到北京西站大约要一个半小时,买票还要在寒风中排几个小时的队,但多数情况是,排几个小时队还是没买到票。

为什么买不到票呢?其实那时候铁路票务局放票是有规则的,要么你买的那趟火车票还没放出来,要么就是有些票先放出来一部分,结果这一部分已被前面排队的人买走了,普通乘客买不到票,就以为是这趟票没有了,其实过几天,这一趟列车还会放出来一部分票,但你不懂这放票的规则,你就不容易买到票。

而票贩子对这放票出票的规则是门儿清的。

于是,很多学生便找吴大总买票,吴大总当年在旅行社打工,是懂得这些放票规则的,于是他踩准时间去排队,很容易就帮学生订到了卧铺票或空调票。

学生一传十,十传百,就有很多学生找吴大总订票。每张票,收5块钱手续费,对吴大总来说,这利润很可观。

刚开始,只有寒假和暑假才有学生票的生意做。后来有些学生家长送孩子上学的返程票,也找他订。于是,寒暑假订票,平常还是兜售北大纪念品。

由于经他手的订票量越来越大,吴大总跟火车售票员混熟了,售票员一看,吴大总是帮北大的学生订票,也没为难他,还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再发展到后来,吴大总跟票务部门的人搭上线了,再也不用排队了,直接去找内部人拿票,每拿一张票给对方一块五,原本羊毛出在羊身上,吴大总完全可以多收学生一块五的手续费,但他没有。

他说,有得赚就行,学生也不容易。

就这样,吴大总每订一张学生票,能赚三块五。但由于订票量越来越多,赚的钱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2002年,吴大总想扩大订票业务,便把在工地干活的吴小总带来北京帮忙。


五、


吴小总一开始干的是跑腿的活,替哥哥去火车站找内部人拿票。有时候吴小总也排队买些票,因为排队买的票,就不用给内部人一块五,利润也就多一块五。

很快,吴小总就学会了这个业务。

哥哥为了扩大业务,还让吴小总去清华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科技大学、北京航天航空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等学校的信息发布栏张贴订票的小广告。

但这种小广告很快就被其他小广告覆盖,吴小总甚至亲眼看到几家贴小广告的培训机构,因为覆盖了对方的广告,而大打出手。

于是又改发名片,有时混进宿舍楼里,挨个朝宿舍门缝里塞名片。

再到后来,直接跟其他几所学校的打字复印店或小卖部合作,直接在那里摆个点,或贴个广告,有学生要订半价卧铺票或空调票的,就登记,每张票的利润再分一块五给打字复印店或小卖部。

吴大总的业务越做越大,因妻子怀孕,又从妻子娘家招来一个女孩帮忙,没多久,女孩子便成了吴小总的女朋友。

那时吴小总20岁出头,也是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

在哥哥吴大总的帮衬下,吴小总和女朋友出来单干,刚开始在北京航天航空大学打字复印店摆了张桌子,专门帮学生订票,每月付租金,后来来打字复印店订票的比打字复印的学生还多,这严重影响了打字复印店的生意,同时也到了扩大规模的时候了。

恰好吴小总帮后勤集团的领导订了几次票,解决了他们订票难的难题,在领导的牵头下,在北航优购超市租了个小门面。

吴小总终于有了自己的店面了。


六、


吴小总在北京航天航空大学帮学生订票的时候,北京很多高校也都出现了类似的订票点。

一件事,只要能赚钱,就能形成一个行业。像吴家兄弟这样的票贩子,在那几年的北京如雨后春笋,并在各大高校野蛮生长。

很快,周边学校就有人做这个业务了,去别人的地盘发小广告或抢生意,还容易被人盯上,有时你前脚贴了小广告,后脚同行就把你的广告撕掉。

再后来,因为大家经常一起去北京站、北京西站、清华园站排队买票,便熟识了,渐渐成为朋友,偶尔互通有无,有些点的票没卖完,就找其他点买,利润留三成给对方。

除了帮学生订票,吴小总还去谈一些全价票业务,比如去中关村的海龙电子城、鼎好电子城发名片,或者去上地一些写字楼扫楼,当时百度公司的个别部门和甲骨文公司的订票业务,都由吴小总包办。

因为他们要经常出差谈业务,订票需求量非常大,因为这些公司也不时要订机票,于是吴小总也开始做机票的业务。

订机票利润其实更高,因为机票有好多打折票,三折四折订来的票,七折八折给公司。公司还觉得又省事又省钱。

多年后,我跟吴小总一起喝酒时,我问他,那寒暑假放假前是旺季,做完这两季,岂不是没什么事干?

我这问题很没水平,吴小总说:

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偶尔淡季能休息个七八天而已。比如:

2月、3月:开学季,家长送孩子上学后,返程订票;

4月:五一长假,学生老师旅游订票;

5月、6月:暑假,给学生订票;

7月、8月:暑假老师旅游订票;

9月:开学季,家长送孩子上学后,返程订票,还有国庆长假,学生老师出门旅游订票;

10月是北京旅游旺季,返程订票量大;

11月后又要订圣诞节、元旦、春运的票了。

当然,春运是旺季,是票贩子一年赚钱最多的季节。


七、


票务部门有人可以拿票,但是一般只拿紧俏的票,不紧俏的还是去排队买票,因为这样能节省成本。

吴小总因此雇了两个跑腿的民工,专门帮他去火车站排队订票。他们凌晨就搬个小板凳,带着吃的零食,冬天带瓶二锅头,夏天买几瓶冰冻啤酒,就这么排在窗口最前面。

票贩子知道出票的时间和规则,一般乘客不知道,普通乘客提前20天去排队买票,可能排几个小时,最后售票员说票还没出来,就白跑一趟,你问票什么时候出来,对方可能很不耐烦地说等通知。

就算有人告诉你出票的时间了,你也不一定买得到票。

因为票贩子知道准确的出票时间,他们那天早早地去把队排好,票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等你再排几小时队,售票员说票卖光了,你又白跑一趟。

其实一般的票并没有卖光,是因为提前预售的时候,只预售一部分,还留有一部分,等发车前几天再出售,也就是说发车前几天,又有一波出票的时间。可是普通乘客并不知道,来几次买不到票,只好找票贩子买了。

票贩子手中的票如果出完了,他们就又开始抢第二批出来的票。

也就是说,通常稍微紧俏点的票,基本都被票贩子抢光了,普通乘客想要买到票,要看运气。

于是,有很多非常紧俏的票,原本票价三百块,最终可能会炒到一千三百块才能买得到。当然,这中间这么大的利润差价,大头还是内部人赚了。

票贩子野蛮发展之后,内部人就相当于批发商,而这些票贩子只不过是他们的零售下线而已。

当然,这里面的猫腻远比我写的复杂。

前面说了,因为很多乘客买不到票,于是火车站周围就出现很多流动的票贩子。因为北京站主要跑东北线和京沪线,所以活跃在北京站的票贩子主要是东北人。而北京西站主要往南,跑河南、安徽、湖北、江西、湖南、广东等几个省的线路,活跃在这里的票贩子主要是安徽河南人。

票贩子向乘客卖票,每张票加价三百元左右。当乘客同意后,票贩子便去找上线拿票,每卖一张票,流动的票贩子能提成50块。

东北帮和安徽帮各有一个上线。如果在旧社会,黑社会可能会为了抢火车站的地盘而大打出手,但毕竟是新中国,而且在北京眼皮子底子,岂容黑社会猖狂。

但是,如果有其他生人闯进这两个火车站向乘客卖票,那么,很快就会被乘警给抓进派出所,拘留几天,并罚个大几千块。

个中猫腻,你懂的。


八、


吴小总虽然初中还未毕业,但他也知道盗亦有道,虽然票贩子是一门灰色的营生,但必须守规矩,不能卖假票,也不能恶意宰客,更不能把自己手中的票,拿到互联网上交易,因为一旦被媒体曝光,或者被铁路部门内部的检察部门发现,那位拿票的内部人就会有麻烦。

虽然那时候腐败了一大片,有麻烦他们也有办法疏通,但以后就再也没法找这位内部人拿票了。

出这样的事,基本没法在圈里混了,因为以后内部人不会给票你,同行也不敢转卖票给你,因为怕你把他也拖下水。

吴小总帮很多学生订到票,有些学生开学来的时候,还带一些家乡特产给他。有些企业订票,不管多么急多么紧俏的票,吴小总都能帮人把票订到手。

他们同行有一个QQ群,自己没有弄到的票,可以在群里互通有无,反正票出手了,有钱大家一起赚。而这群里的票贩子,都是大家互相信任,觉得很靠谱的同行。

群主,就是吴小总的师傅。

成为资深票贩子后,吴小总还结识了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是某J区后勤处的,他们也经常需要给领导订票,有时火车票,有时机票。他们订票令吴小总大开眼界,因为要为同一位领导同一天订好多班次的机票和火车票,机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大人物,还会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待机,要不要贵宾厅接待,上飞机前要不要铺红毯……

其实,只是因为这些“大人物”出行要保密,订这么多票,就是烟雾弹,让民航和铁路部门的人,都搞不清楚“大人物”当天会乘哪趟航班或哪趟火车,也搞不清楚大人物真正的目的地在哪里。

帮后勤处处长订票,利润是很高的,因为机票一般都有折扣,而这些票又可以报销,所以中间差价很可观。

吴小总想向处长表示感谢,处长也看不上这些小利小惠。

后来的后来,就跟处长断了联系,也不知道是调走了,还是升职了,还是落马了,至今成谜。


九、


其实那么多年,铁路部年年都在打击票贩子,但打掉的都是不守规矩的票贩子。再加上刘志军任期内,铁道部内部腐败严重,根本根除不了。

那时铁路部也经常出政策打击票贩子,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票贩子很快就找到订票的漏洞,从中赚取差价利润。

没有买就没有卖,票贩子行业之所以野蛮生长,最主要原因还是经济发展太快,外出务工人员增涨的速度,远远超过火车发展的速度。

后来随着飞机航班线路增加,高铁动车组的增加,再加上12306网络订票的实现,票贩子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铁路部还规定,给学生订票,不允许收取差价,如果发现有收差价的,可打电话举报。

吴小总在航天航空大学的代售点就经营不下去了,如果不收取学生票的代订差价,那赚什么钱呢。

还好,那时候已赚取了第一桶金,他便在上地开了一个火车票代售点。每卖一张票,收取五元的手续费。

代售点能赚些钱,但更赚钱的还是帮以前那些老客户订票,特别是那些紧俏的火车票,一张票能赚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当然,这些票的来源,还是灰色的。

这已经是2010年了,哥哥吴大总在北京买了房,吴小总回老家盖了一栋小洋楼。

那年吴小总结婚,我还去吃了喜酒的。

吴小总对同学们说,到北京,一定记得找他。那年冬天,我出了本书,出版社搞了场签售会,我便真去了北京。

吴小总和他师傅一起接待了我,在北京刘老根大舞台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还看节目,确实令我这乡下来的土包子长见识了。


十、


2011年,刘志军落马,铁道部进行大改革,吴小总的票贩子生涯开始走向尾声。

一来,以前的“内部人”要么被查了,要么在新任部长的领导下,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二来,高铁的快速发展,网络订票平台的逐步完善,买票难的问题得到很大程度缓解;

三来,火车实名制,则成为打击票贩子的杀手锏。

大约2013年,吴小总开始告别票贩子生涯,转行做旅游去了。很多同行也转行了,但他师傅还在做,做的是正规的售票业务。因为在行业内经营多年,每月还能赚个一两万块钱,维持家用,师傅做了半辈子售票业务,不想折腾了。不像吴小总年轻,能折腾。

还有些其他同行在坚持,但因为人脉没吴小总师傅那么强大,正规经营赚不到什么钱,于是又开始铤而走险,结果没有“内部人”的庇护,很容易就被抓,所以每年春运,都有票贩子被抓的新闻出现。

这个行业已趋末路了……

2019年1月21日,春运开始,我打电话给吴小总,说想写写票贩子的故事,两天后,他便给我讲述了以上往事。


--全文完--


本文作者:万小刀(公众号ID: wanxiaodao1 )爱八卦、爱电影,也爱文学。先后写出多篇全网10万+,1000万+公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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